一
校门打开,学子又来,往事如昨,历历在心。
豪情激荡的一九七八年十月,十七岁的我,考进了南宁师范学院。
所有迁移手续都办好了,火车票也买好了,那几件换洗衣服还放在枕头边上。
爸爸拿来了一个肥皂箱。
“我不要!是你说的,考上大学给买一个皮箱”,我大哭道。
我太压抑了,太难过了!当时我认为成绩不太理想,想要复读,但爸爸不同意。爸爸答应过我,只要我愿意择校而读,一定给我买一个漂亮的皮箱。眼见许多考上大学的同学都在百货大楼里买了新皮箱上学,而爸爸却给我买回来一个松木板条肥皂箱,粗糙的板面上黄沙般的锯末动辄跌坠。
爸爸解释说:“这个箱子五毛钱!若不是早早跟售货员说,是给儿子上大学用的,让人家专门给留着,还买不到呢。”
“我不要!”我再次大声抗议。
爸爸无语了,坐到一旁的小板凳上,低着头,双手叉着。
妈妈悄悄地走过来,手里攥着一把钱,坐在我身边,跟我说:“儿子,你也知道,我们与别人家不同,我们家穷!这是六十块钱,是家里的全部积蓄。买个皮箱就要六十块钱!买了皮箱,你就要空身去学校了。”
“这样吧,这钱就给你,你先去学校。到了南宁,如果一定需要,你就买一个吧。”
家里的困难我怎么不知道呢,我们家就在玉林城区。一九七八年玉林城区还装不上电灯的估计没有几户人家,我们家就是其中之一,原因就是没钱!我就是靠着煤油灯,把那一本本厚厚的高考复习资料背下来的。
姐姐拿来了一块抹布,把箱子的表面擦了个干干净净,又拿来了一把图钉和两张过期年画,把箱子里面给装裱了起来。瞬间山河云水,尽成箱中之物。
“看看,多漂亮,别哭了。咱们家虽然穷,但不是一样考出了大学生吗,多光荣的事,笑都来不及呢,哭什么。”
我擦了一把眼泪,啜泣着,把那几件早已收拾整齐的衣服,放入箱中。我心里想,总比高中的时候,拿根布绳捆衣服进学校强吧。
1982年6月,作者在学校门口留影
二
来到学校,我才发现,什么肥皂箱不肥皂箱,谁会在乎你。这是一个无穷无尽的智慧海洋,各种知识璀璨如珠,包围着你,让你随意吸取。这里不说那些甘甜醇美的同学情谊,单说一说那些令同学们景仰的师尊。
母校名师荟萃,且师友道严。王弋丁老师讲文艺理论,高屋建瓴,闳言笃论。一大堆闻所未闻的概念当头倾泻,把半知不解的我直接钉牢在座位上,课堂结束王老师已经离开教室走远,我赶紧咀嚼吸收。我马上对笔记查讲义翻课本,慢慢咀嚼理解后又如饮佳醪,心肺具沁,终于把握了这把解析文艺现象甚至文化产品的手术刀。江业国老师讲美学概论,第一句话就是直接问我们美是什么,是你心中的意象?还是外界的实体?就把我又拉进了那个理辩纠缠的世界。什么立体主义、野兽主义、表现主义、未来主义、现实主义、超现实主义绘画;什么拜占庭式、罗曼式、哥特式、巴洛克式建筑;什么浪漫派、古典派、象征派、印象派、唯美派、荒诞派表现形式。有外国的达·芬奇、拉斐尔、伦勃朗、罗丹、塞尚、梵高、毕加索,还有我们的吴道子、郑板桥、朱耷、吴昌硕、张大天、齐白石、李可染、徐悲鸿、吴冠中。各门流派,各种风格,各路大师,随着汪老师的讲解,纷纷而来仪。听了两位老师的课,我的一元思维即时开溜,多元感悟渐入胸怀。自此观人格物,再不会随波逐流,人云亦云。悠悠万品,各表其道,环肥燕瘦,各展其美。
杨焕典是一位很逗人的老师。入学第一课就是他的汉语拼音。“中文系大学生还学拼音吗?那是我小学一年级的课程。拼命考上的这个大学,就学这么简单的东西吗?”我问杨老师。
“你说呢?”杨老师笑眯眯地跟我说,“明天普通话测评录音,人人有份的哦。”
“知道了,毛主席词一首。”
“别说是毛主席诗词,就是毛主席著作,比如‘老三篇’,我都是滚瓜烂熟的。”我一点都不在乎。
“西风烈……”。
“你全程卷舌,你所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卷舌!”杨老师依然还是笑眯眯,“讲普通话你可以自成一派,就叫‘卷舌派’。”
“是吗?昨晚我可是整整练了两个小时的哦。怎么办?”我不禁恐慌了起来。
“练吧,好好练,直至达标!小事不为,大事不成。”
陈光坚老师讲《古代文学名篇赏析》,只见他玉面生春、笑容可掬,谦谦而来、婉婉而言,钩深极奥、阐幽发微而又温蔼动听。一时间天花纷坠,又如清风沐体。就在这心旷神怡、悦意舒怀的陶冶中,爱徒们君子之风熏熏成养。
毛水清老师讲课如不尽之长江,滔滔而来又滔滔而去,异彩纷呈包罗万象永无断绝。我听得如幻如梦如痴如醉不知天之将老。从教室讲到走廊,讲了李白讲杜甫,还有苏东坡王安石。有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还有小桥流水人家。突然打住。“志林你要去领饭了,食堂要关门了。”我拔腿就往食堂跑。
林焕标老师讲新诗我从来没见到他露出过笑容。不知道是因为这个题材太沉重还是他的过往太艰辛。但他的课却让我别开生面,把那二十岁的青春烈焰拨撩得赫炽腾翻。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像一朵水莲花,
不胜凉风的娇羞……
撑着油纸伞,结着丁香愁……
天啊,我以为春水江南、微雨长巷里只有毛水清老师在卖杏花,居然还可以给林焕标老师飘姑娘,而且是一个结着愁怨、默默缓行、像我一样惆怅又叹息的,飘然而来的姑娘……。
青春总是好惹事,一旦被撩翻了更加是刹车不住。于是我尘情横犇,笔走歪憋,也瞎诌了几段那个时候激动得自己泪流满面,送给人家立马就被打返,现在回想起来还羞羞的有点不好意思的句子。
甚至那一天,在大教室走廊又偶遇那位嫣红色苹果脸面的漂亮的女同学,人家又再一次对我坚定地摇了摇头,我还是讪讪悻悻的不能释怀。
还好林老师的课还在上。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贵是高贵者的墓志铭。
我必须重新选择一个生存的峰顶!
三
任你冷若冰霜,甘祺庭老师的热忱都可以把你融化成为一团蜜。路上遇见他,那爽朗的问候永远比你先一声响起。
一天午后放学我正准备走入宿舍,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远处轰然而来。“志林、志林,你不要领饭了,今晚我刚好加了一些菜,你就来我这里吃饭吧。”寻声而向,是班主任吴隐林老师扑身在他们家阳台上对我呼唤。“谢谢了吴老师!”我赶忙跑近吴老师表示谢意。这一餐饭我虽然没有吃,这一份情我永远都铭记。
1981年同学春游留影。后排右三为班主任吴隐林老师,右四为作者
李永斌老师是我毕业论文的指导老师,交了第二稿后我就倏然在他身边消失了。倒不是放纵自己去了,而是我觉得即将毕业离校而去,未来茫茫不知所向,就想在这个象牙塔里多吸取一口营养,于是整天藏身图书馆。直到有一天一个同学找到我,说李老师到处找你不着,我才忐忑地敲开了李老师的家门。
“这些天你都哪去了?”
“在图书馆看书呢。”我把读书笔记小心奉上。李老师仔细地翻看了我的笔记本。
“明天轮到你的论文答辩了,你做了哪些准备?”
我又把另外一个笔记本奉上。
“我问你几个问题,你试着答一答。”
一番悉心指导后,李老师透露说,明天的评审老师三人一组,抽签组合,指导老师不得参与所指导学生的论文评审活动,没有人情路可走。最后说:“在我指导毕业论文的学生里面,还从来没有在第二稿就过关的。”
“不是你的论文很完美了,而是你确实没有时间修改了。”在李老师爱怜的眼光中,我还读出了另外的一个意思:你自求多福吧。
后来评审老师也没有为难我,答辩一次过关。
说了这么多,亲爱的学友们你们是否发现我就是我们老师的一个萌宠?是的,我是的!我一边写一边在偷笑。当时真的就是这样,不骗你们。
母校的学习与生活留给我的都是婴孩在母亲怀里一样的温馨回忆。她把我从一个莽撞少年培养成为了一个有为青年。带着母校的嘱托我来到玉林县第二中学,成了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
毕业留影。第四排右三为作者
四
一九八三年六月,我参加工作满一年。母校老师孜孜不倦,言传身教,传授给我的理念和对我的期许就是要我为人师表,不要误人子弟。我慨然担当起了学校团委书记的职责,并且仅用一年时间,就把一个几近瘫痪的部门一跃建设成为自治区级先进单位,我也因之而得到了组织的重用,被选赴新的工作岗位。
永志不忘的还有我们敬爱的余瑾老师,她也是我们的班主任。一九九七年我在兴业县政府任副县长,分管教科文卫工作。兴业县是从原县级玉林市分出来的一个新县,百业待兴。而我之前已经连续十年在农业部门或乡镇做与个人专业基本分离的农业生产和农村建设工作,对新岗位一派茫然。余老师时任自治区教育厅副厅长,竟然放下繁忙公务,推诚来教。握着余老师的手,我一个曾经见风见雨的男子汉也不禁珠泪涟涟。
“杨志林你怎么越养越小了,像个小姑娘似的。”余老师都笑了。在这样一个一直顺着我依着我宠着我爱着我的怀抱里,我真的不愿意长大!
噫!岁月无常,恩师们别来无恙。虽举踵思慕,然道路阻隔,无以为报。远处飘来《花妖》的歌声,乃依歌而和之,以献恩师。有哪位喜欢唱歌的学友,依其歌谱,代我为恩师们歌唱一曲,本人感激不尽。
致太阳成
我是你那片洁白的花叶,
恋恋地在你的枝头摇曳。
就像那一只学飞的雏燕,
一直巡绕着你,呢喃咿呀。
我是你那枚酡红的霜果,
多希望在你身边轻轻躺下。
再盖上一朵斑斓的蝶梦,
春来时悄然吐蕊,冉冉生香。
立大地、刺苍穹、迎风而站,
熬冰雪、抗雷霆、初心不移。
心相向,德不孤,负重致远,
为人先,不辞微,报国匡时。
张开双臂,迎接朝阳,
披一件金黄柔曼的轻纱。
依仗你的气息,吸饮你的糖蜜,
酝酿岁月的醇酒,编写生命的芳华。
我是你那枚酡红的霜果,
多希望在你身边轻轻躺下。
再盖上一朵斑斓的蝶梦,
春来时悄然吐蕊,冉冉生香。
张开双臂,迎接朝阳,
披一件金黄柔曼的轻纱。
依仗你的气息,吸饮你的糖蜜,
酝酿岁月的醇酒,编写生命的芳华。
五
数十年一瞬间,回头看肥皂箱还在。刚进母校的时候,除了几件换洗衣服,它空空如也。而离开的时候,它已经是腹囊半饱,信心满满。它携带着母校传承的知识和精神,一直默默地跟着我,完成了学业去当了教师,离开了学校进了机关,下了乡又入了城。它当过我简陋宿舍的藏书柜和办公桌,在风潇雨晦的季节陪我度过了难忘的寂寂流年;做过女朋友小小斗室的迎婿墩和拒客台,迎着寥豁的荒野与我一起怦然憧憬绮丽的来日;装过我们深情款款的情书和小孩子东拼西接的尿片。它犹如苍茫夜空中拨云而见的那颗闪亮的星宿,点燃了我最强大的信心与希望,照亮了我的生命前程。
青葱岁月涓涓而逝,挚情故友朱颜辞镜,箱子那鲜嫩的鹅黄色脸庞,已然变成了古铜颜色。甚矣吾老矣!婉转的嬉春小曲虽然还可以轻吟不辍,娇俏的阵列桃红圆点宽袖府绸白衬衫再也无法快意及身。现在,它满满地装着我全部的工作笔记本,静静地安卧在房间的一隅,不时地迎接着已经退休的我那一缕缕带着浓浓回忆的目光,犹如相知相濡的两个人,无言吁嗟。
有时候,无意的一瞥,会成为一个人一生的瑞福;而我父亲的这一个无奈之举,在历经了母校各位师友的洗礼后,竟成了我一生的教导、一生的警醒、一生的鼓励、一生的伴随!
2012年校友总会年会筹备人员与学院领导合影。第三排左五为作者
【作者简介】杨志林,就读于中文系1978级2班。曾在玉林市民政局工作,现已退休。